心到成都,魂聚成都(转)

心到成都,魂聚成都
陆天明
  去过成都好多回了。但每一回我都会怔怔地问自己:我这一回见到的“成都”,能算是真正的成都吗?比如她的悠闲,她的散淡,她的恬静,在她那些带有千年陈迹百年伤疤的大街小巷星罗密布着的茶馆店,无处不在的麻将桌……一个个黑黢黢、似乎深不可测的店堂,店堂里一张张矮矮的小方桌、一把把油光贼亮的小竹椅,灶台上那许多把高傲的细嘴铜茶壶,那许多位在茶客中间穿梭忙碌、幽默爽朗而又谦和的堂倌们,还有那众多让我们这些北方佬看来是如此不可理解的居然在大白天就扔下手头种种烦心事来这儿跷着二郎腿泡茶馆求安逸的男女老少爷儿们姐儿们和那些麻将友们……如果这些都算不得真正的成都,那么,真正的成都又到底在哪里?
  最近又有人邀我去成都。我一点都没犹豫就应下了。我没犹豫,并不是存心去追索什么“真正的成都”。我知道这个问题太重大,答案也太复杂。而这一回决定应邀去成都,完全是因为大地震那会儿,我没能到灾区尽力。当时我正在自家书房里笨拙地完成一部必须限期完成的六十万字“大作”。为此,一段日子以来,我总觉得自己欠了一笔太大太大的心债。你看十字架那样的圣物,郑重得可以,却还能当饰物挂在脖子上。而心债却只能深深压在心头,即使拖欠一辈子,最后还是要还的。另外,我确也想实地看一看,这个素来“悠闲”“散淡”的成都,在大灾降临时,是否真的像许多媒记们争先恐后所报导的那样,那么昂扬有序地打胜了这样一场人类抗灾史上罕见的伟大战役以后,居然不仅“依然美丽”,甚至变得“更加美丽”了。
  未曾想到,短短几天的耳闻目见却让我无比感奋,震撼……
  ……一到成都,有关方面就把我们送到了当地极有名的一家宾馆。这家宾馆我“熟”啊,十多年前,就曾住过。当时人称成都最好的宾馆,也是全成都最现代化最显眼夺目的一幢建筑。特别是白天参观游览了成都那些古旧窄小的街道店铺以后,晚上回到这家宾馆,便越发地能感觉它的“高大”和“奢华”。但是,这一回当我重新走近它的时候,却觉得它既不高大,也毫无醒目之处!迟疑中回眸四顾窗外,再细想从机场驱车过来一路的情景,答案就清楚了:十年不见,整个成都“长大 ”了。视野中,嵬峨、现代化的建筑比比皆是,可以说她浑身上下都缀满了珍宝奇葩。于是乎,这一颗“珠宝”就自然而然地被遮蔽了,“淹没”了……
  是的,三十年,尤其是近十年中国的巨变同样会发生在成都,不发生才是怪事。对成都的巨变,我这个老中国人本不该感到惊奇。
  未等我们放下行李,成都媒体的一个朋友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去过“锦里”没有?“锦里?”我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十多年前那次来成都,我几乎看遍了成都所有该看的景点,但没有一个是叫“锦里”的啊?!“难道它是地震时受灾最重的一个小区?”我满脑子还是“地震”。紧接着,我们这些来自北京上海台北香港澳门海南岛的华语作家就被带到了那个叫“锦里”的巷子里。哈哈,什么锦里,原来它紧挨着那个著名的武候祠,是一条仿古新建的民情风俗小吃一条街。我向来最不愿看的就是这种人造的仿古景观。多数仿者出于商业利益,心浮气躁,自身又缺少历史底蕴和那种必不可少的从容姿态,缺少艺术再现的功力。自然不可能驾驭住、并表现好那千古本真的韵味。所以,造出来的,往往只能是些拙劣的仿品和充满匠气的生硬物件而已。但眼前的这个“锦里”,还没等往里走上几步,却让我眼睛一亮。它虽然也像那许多个仿古街一样,从根儿上说是为“商业”而存在的,但它的高明之处就像上海那个同样是为商业而存在的“新天地”一样,是在举重若轻、抽茧剥笋地把玩着再现着古老和民俗的“韵味”。于是乎那些硬木门楣,雕花窗棂,青砖甬道,抄手回廊……在竹篁数丛间,三两老枝下,和一个又一个“借居”在这里的小吃店民俗风情店,无不在你面前展现出一种穿越了时间隧道又择其精粹而返回当代的古蜀人文氛围。我惊叹成都人在再现历史时从容不迫的潇洒和剔精铸华的抉择功夫。而随后看到的那个金沙遗址博物馆,那俨然可谓是一个“辉煌遗存”的展鉴,却让我更明白了成都人表面上那种“散淡”“悠闲”的内里,实实是蕴含着一种坚韧,达观和深沉的。
  所谓的金沙遗址,是一个在成都市内被发现的,足足有5平方公里的古迹遗存。在这区域里,发现了三千年前都邑的宫殿区、墓葬区、祭祀区、生活区!在整个中国来说,并不算很富有的成都却花了四五个亿的资金,建造了一个以天圆地方为表达主旨的建筑物,来保存这些成都古文明遗存,可谓用心良苦。那两座方形和圆形的巨大建筑,在一个极开阔的空间里,倾斜着直指苍穹,用无比丰富的简洁,最具内含意味的抽象,最激动人心的淡定,创造了造型上的震撼力,的确让我心颤。我看过很多个博物馆,但很少有一个能让我流泪的,也很少有一个能让我久久驻足不前,而内心又久久为之颤栗的。面对那片绝世罕见的乌木林、那个神奇的太阳神鸟金箔和金面具、数以百计的精美玉器、青铜器和栩栩如生的小陶人、几十吨史前象牙和三千年古成都人的种种生活遗迹……我们也许仍然不能断言成都比其它地方的人更有文化创造精神,但或可断言,他们绝对不是在“自闭”中坐享祖先恩赐的“天府之乐”的。正因为经历三千年的努力,三千年的创造,三千年的顽强和坚忍不拔,成都才有了今天,才有了这悠闲中的沉着,有了那种让我们无比感叹感喟的从容和潇洒。在博物馆里,我们遇见一位“讲解员大姐”。她已经为众多的参观者讲解了四千场,却仍然陶醉在自己辉煌灿烂的成都古文明中,每讲一场她都要落泪,都会激动不已。这种富有代表性的“成都激情”和“自豪感”,也许在告诉我们,在成都人的悠闲背后确确实实是有一种历史精神在支撑着,发酵着,延续着,更新着……
  难道我已经找见了真正的成都了?某一天的某一刻,隔着那被灰灰的雨雾遮蔽了的大玻璃窗,我问自己,也问窗外的成都。但答案似乎是:眼前的这些好像还算不得真正的成都。
那么,真正的成都到底在哪里?
  后来,我们去了此次地震的重灾区之一的都江堰市。老实说,我们一行人都是带着极其恭敬肃穆的心情进入都江堰的。中午,饭桌上,好客的主人要给我们上酒。同行的所有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婉拒了。大家都觉得,到灾区“参观访问”,不能为灾区百姓做些什么,最起码是不该喝酒。虽然这只是一种姿态,但我们也要表明,我们和灾区的百姓是心同心的。我们知道,都江堰市内百分之七八十的建筑,在不能再使用的意义上,都已经被“摧毁”了。它们中的大部分虽然还存在着,但都等着被清除。大部分居民只能生活在简陋的临时安置区内。但是,从白天的生活场景看,这个重灾区你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生活也是被摧毁了的。不仅没有被摧毁,应该说已经完全走上了正常。阳光下城市的熙熙攘攘,集市上的拥挤和热闹,街面的繁华,干净,你完全想不到,只不过“一墙之隔”,在他们身后,就是不堪入目的废墟,在那被压扁了的大衣柜塑料挂钩上,依然还飘零着一件残破的小女孩的毛衣,散落着单只的布鞋,在成堆的碎砖砾中还深埋着他们曾经的亲情记忆…… 而在生活安置区里,我们不仅看到了“无微不至”和“井然有序”,还非常意外地看到了正在进行的自行车比赛和烹饪示范课。还看到了一个老妇人用心地在安置房外一小角土地上栽种着到明年才能收获的蔬菜。虽然她本人不一定会在这儿居住到明年,享受到自己种的这点蔬菜。因为明年以前她很可能会离开这儿,要搬进新造的永久性住房里去了,但她仍然在用心地栽种着。因为明年是属于所有人的。只有善于为明年着想的人才会真正拥有今年和今天。
  可爱可敬的成都人啊,我记得那一刻我是匆匆拍下了这个老妇人佝偻吃力的背影的。我想记住她,记住这一刻的“成都”……再联想在金沙遗址里看到的成都,你就明白,所有这一切的坚韧和坚强都是历经三千年历史熔铸的结果。成都的美丽是根植在三千年的坎坷里的。
  是的,成都是古老的,成都是悠闲的,成都人是坚韧善良而富有创造性的。我们在成都近郊一个叫“三圣乡”的地方,找到了所有这一切的明证。三圣乡实实在在是个农村。但今天它已经被长大了的成都包围了。虽然被成都市包围了,它仍然在种菜种花种荷花,也种菊。我们在她那里看到最现代化的温室大棚,盛开着最美丽的蝴蝶兰,我们看到了大片的残荷,耀眼的金菊,看到一些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在这儿盖的工作室和小别墅,看到由农民自己建起的小饭馆和供成都市民来休闲的庭院,我们看到成群结队的市民开着私家车来到这儿,享受野趣,自然少不了在这儿“经营”他们的成都特色生活场景:打麻将。我们还看到了一个开小饭馆的农家妇女,仅仅学了一年多,已经能画得一手相当不错的水墨花卉。据说她的画比她饭馆里的“夫妻肺片”“麻婆豆腐”还卖得火。当我们这些自以为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命运的“文化人”刚从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的文件里知悉“土地流转”这样的新名词时,带领我们参观这个“三圣乡”的一个农家小姑娘却十分熟练地使用着“土地流转”这词,向我们诉说这几年她的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说实话,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她的年轻,她的自信,她同样的从容,她的轻松,她的坚定,使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动人,她的语调格外的有穿透力。她的笑声也格外爽朗。她告诉我们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孩。她的父母还在这儿种菜种花。她自己还将作为一个农民在这儿生活下去,但她肯定已经不是我们熟知的过去意义上的那种农民了。她在向我们诉说这一切时,我们听不到半点自卑,也无所谓“自豪”。她说得是那么的淡定自然,绝无半点自夸和自栩。我们结束参观时,她淡淡一笑,淡淡地说:欢迎再来,便飘然而去……
  哦,又下雨了。成都的雨,总是那种在北方很稀罕见的小雨,淅淅沥沥;有时连那一点静得出奇的淅沥声都不会有。于是,隐约只见那细若蚕丝的雨丝悄没声地在各种树梢间温润地游弋,飘拂。真正的成都到底在哪里呢?而我就要离开成都了,也许我还应该再来,来一次,两次,三次……但即便那样,就能找到真正的成都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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